第3章 泥人

隕星天降,攜著搖山振嶽的威勢,整座邙山都不禁戰栗,在這股沛然莫禦的偉力之下瑟瑟發抖。

寂靜的山林發出陣陣悲嚎,似是地龍翻身,山體震顫,引得無數生靈四散而逃,獸吼鷹啼,萬蟲嘶聲,像是在災厄裡宣發的悼文,充斥死意。

宛如虎口的深坑,沙塵四起空氣染恙,四處遊蕩的塵埃如幕布般阻隔了淒涼的紅芒月色。

沈練熟視無睹,未見遲疑的淡然離去。

然而他不曾知曉,在那遮天蔽日的濃煙之中,兩團混沌的黑氣竟從巨坑中沖天而起,闖入雲霄,像是受到了某種未知呼喚,朝著長安的方向遁去,最後消失在了逐漸放亮的紫色夜空。

晨霧淡淡,宛若氤氳的炊煙瀰漫,在地麵掛了一張薄薄的紗,風一掃便很快的散了。

樹欲靜而風不止,泛黃的樹葉因秋日晨風的作祟撲簌簌落下,沈練大步踩過,身上黑袍被吹得獵獵作響。

沈練抬眸瞧了眼灰朦朦的天色,此時拂曉已至,他身上還染著剛從林間穿過攜出的濁露,

眼底因殺戮而起的亢奮逐漸退去,像是從極致**中脫身進入了賢者時間,淩厲的眉眼都變得柔軟和煦。

氣勢驟變,又是一副翩翩少年郎的風流瀟灑,他緩緩吐出一口哈氣,斷眉顰蹙,不過兩隻小鬼王罷了,若不是當時興起何至於浪費了大半時間,以至於他整夜未眠,連個落腳的地方都未找到。

沈練緊了緊五指,浮著暗金色紋路的玄鐵手套頓時發出鏗鏘的金屬噪聲,雙指粗的黑色長鏈緊緊 纏在小臂上,牢牢鎖住了瀕臨外泄的力量。

“天亮了。”沈練低喃出聲,身形一動,踏上了去往洛陽的堂皇大路。

邙山位於洛陽以北,也稱北邙山,兩者之間不過百裡遠,對沈練來說倒算是一個歇息的好去處。

天剛破曉,淡青色的天邊掛上一抹魚肚白,泛著淡紅的月逐漸從雲中隱去,隻留下一層暗沉的光影。

城外,沈練站在高大的硃紅色城門前,抬頭便能看到巍巍城樓上巨大的深色石字,洛陽。

晨光熹微,橙黃色霞光由天而降,披在了古老斑駁的城牆上,為這座彷彿陷入沉睡的城池更添了幾分安靜祥和。

沈練看向古樸的灰色城牆,這座城存在了數百年,經曆無數雨雪風霜,便是堅不可摧的岩牆也佈滿了坑坑窪窪的痕跡,淡淡青苔攀附其上,飽經歲月的打磨。

此時已經來到了開城的時間,可這扇曆經了風風雨雨的硃紅大門卻遲遲未動。

不僅如此,就連每日應在城樓上巡夜的將士也未見一個身影,萬籟俱寂,宛若一座空城。

沈練眸色漸暗,思忖一聲,果然如此。

自鬼怪現世,以往平靜祥和的夜便成了鬼怪的狩獵場,人人自危。

這些鬼怪以遊蕩在天地間的負麵情緒為食,卻又對新鮮的活人血肉情有獨鐘。

每當紅月升起,便是活人禁行之時,家家緊閉門戶,所有城池守官也都惶惶不安,施行著常態的封閉策略。

好在大部分的鬼怪隻能夜晚出行,尚且不能闖入城池,可城外的百姓卻無可避免的遭了殃。

或許,正是因為如此,纔有瞭如沈練一般的人物出世,斬鬼、除魔……

沈練心中瞭然,但不過僅僅是封閉的城門罷了,阻攔不住他半分。

念及此,沈練朝灰色岩牆抬起手,玄鐵手套上的暗金條紋忽閃亮光,纏著的鎖鏈憑空浮起,發出一陣清冽的金戈鐵鳴。

下一刻,隻見那堅不可摧的城牆像是紙糊的一般,忽然間從牆麵敞開一條一人高的口子,口子越拉越大,平直的輪廓像是經過了一番刀刻斧鑿,最後變成一座兩人寬的洞口,可以由外一眼看見城牆內的狹隘風景。

“嘖,不愧是我。”沈練看著自己的傑作輕輕勾了下唇角,隨即抬步走進。

待沈練邁入城池中後,身後的洞口又像是被縫合了起來,重新化為完整的壁麵,與先前一般無二。

沈練打了個哈欠,神色懨懨的向城內瞧去,大概還是清晨的緣故,寬闊平直的主街上極少能看到出行的人影,偶爾有幾個出攤的小販,也是神色頹然。

便是繁華的大城此時看上去也是一片荒涼,冷冽的秋風掃過,隻有落在地上的枯葉給予兩三聲“沙沙”的迴應。“咕……”沈練摸了摸空空如也的肚子,斷眉蹙起,桃花眼一直望到主街儘頭,好在臨街的一家客棧還開著,這才舒展了眉毛:“還好還好,總算是有的吃了。”

這世間任何一切都是等價代換的,就沈練所知,每當他使用這股力量時,身體都會產生極強的饑餓感,好在多吃些東西填飽肚子便可,無傷大雅但也讓他心生警惕。

有些東西,是饋贈,是責任,亦是災難……

肚子裡驚天動地的擂鼓聲催促著沈練加快前進,他目不斜視的盯著前方,若不是怕太過驚世駭俗,恨不得直接飛過去。

沈練目不轉睛的快步走著,對食物的渴望如決堤般淌出,天大地大都冇有填飽肚子事大,但他仍持著對於風度的執著。

可以跑,但冇必要,因為風很大,髮型會亂。

沈練毫無察覺從身側衝出的瘦小人影,那瘦小人影揹著一個大竹筐,許是低著頭也並未看到沈練的經過,兩人毫無意外的撞了上去。

“嘶……是哪個不長眼的?”沈練一個不經意猛地後退兩步,揉了揉被頂的生疼的胸口,齜牙咧嘴。

“對不起對不起……”

聽著略顯愧疚的清澈女聲,沈練這才注意到眼前的嬌小身影,看著應是少女身形,小小的一個人卻揹著與她身子一半高的竹筐,身上穿著粗布衣裳,想來也是為生活所逼得苦命人。

“罷了罷了,我無妨。”沈練語氣緩和許多,難得生出一抹同情來:“記得下次走路小心點,你走吧。”

嬌小的少女仍垂著頭,看不清她的五官,聲音輕靈:“是,多謝大人。”

話罷,少女低著頭揹著竹筐快速從沈練身邊走過。

沈練揉了揉仍有些作痛的胸口,無端的發出一聲低笑,冇想到自己還能有同情心作祟的一日。

區區一個小插曲完全冇被沈練放在心上,繼續向客棧走去。

洛陽城的主街比長安還要短些,便是冇有馬匹騎乘,冇一會兒的功夫也來到了客棧門前。

“洪福?”沈練看了眼客棧的牌匾興味挑起斷眉,桃花眼流露出一絲詫然:“天下三百六十州,三百餘州都有一家名為洪福的客棧。”

沈練抬腿徑直走了進去,時辰還早,店內隻有一個小二忙碌著,除他之外冇有旁的食客。

聽到門口動靜,店小二趕忙放下手裡的夥計,抹了抹手,揚著標準的笑哈腰上前,還不等他開口,沈練便迫不及待的擺手:“快,有什麼好酒好菜的,都給爺趕緊上,貴的好的,爺都要”

說這話時沈練就差拍著胸口,在臉上寫出不差錢三個字,畢竟是朝廷特招的獵鬼人,賞金向來豐厚,銀錢自然是不缺的。

但他卻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有朝一日竟也能體會到一分錢難倒英雄漢的滋味。

店小二見沈練氣質不凡,一身黑袍質地均是上等,哪裡想得到這人兜比臉還乾淨,隻是詫異的多瞄了一眼他胳膊上的鎖鏈,忙聲應道:“哎,好嘞,客官您稍等。”

店小二樂嗬嗬的朝後廚去了,大概是早上清淨,燒菜的效率極高,不過盞茶功夫便將菜端上了桌。

“溜魚肚兒、醋溜肉片兒、溜白蘑、燴三鮮……”店小二出溜報出一水兒的菜名,口齒伶俐的,沈練都擔心他纏了舌頭。

最後一道鹵子鵝端上,桌上已是冇了空餘的地方。

沈練看著便不禁食指大動,口舌生津。

“客官,您請慢用。”店小二弓了弓身子,眼睛又剛好瞄到沈練的玄鐵手套,眸中閃過疑惑。

沈練自從戴上這副手套便冇少受到旁人的另眼相視,或詫異或不安,更甚是報之敵意。

許久前的沈練還會妄自菲薄,後來卻想到了母親的話,人啊還是取悅自己為先,隻有強大豐沛的內心纔不會為旁人的所言所語而動搖,縱是萬夫所指,吾仍一笑置之。

“哈哈哈,香。”沈練大讚一聲,根本不在乎旁人所想,垂頭叼住白瓷杯沿,仰頭飲儘。

便是酒被揚出浸濕了領口,沈練仍隻有一個爽字。

“好酒。”沈練嫻熟的將杯甩到桌上,砸吧了下嘴,意猶未儘。

店小二吞嚥了口唾沫,眼睛不再敢看那雙鐵手,他這輩子還是頭一回看見這麼喝酒的,真是活久見。

“客,客官,我給您滿上。”店小二乾笑,這般說著腳卻像是被釘在了地上,兩條腿篩子似的打顫。

沈練頭都不抬,“免了,去忙活你的吧,我這不用伺候。”

“哎,好。”店小二如蒙大赦,話音落下,嗖的一下冇了人影。

沈練不含情緒的輕笑一聲,手仍垂在身下,看著眼前的菜肴,下一刻他竟是直接紮進了盤子裡。

像是個茹毛飲血的野獸,隻三兩下的功夫,一大盤醬牛肉就通通下了肚子,風捲殘雲似地一掃而空。

“爽快!”

沈練正吃的酣暢淋漓,整個身心都落入了美食當中,耳邊忽然聽到了略顯熟悉的聲音。

“嘿,小哥哥,你要買一個小泥人嗎?”聽著奶聲奶氣,是個小女孩的聲音,貌似有點耳熟。

“嗯,什麼?”

沈練沉迷美食無法自拔,聞言含糊不清的疑惑一聲,抬眸環顧四周卻冇有一個人影。

聽錯了?沈練將口中鵝肉囫圇吞棗地嚥下,暗自心想。

這時,還不等他重新進入到與美食的奮戰裡,小奶音再次響起:“小哥哥,泥人買不買?”

“嗯?是誰在說話?”沈練瞳孔睜大幾分,舔了下油乎乎的嘴角,不禁問道。

“這裡這裡,小哥哥我在這兒,我在這兒!”小奶音似乎有些急切,使勁呼喚著試圖引起沈練的注意。

“啊?哪兒?哪呢哪呢?”

“啊呀呀!在這兒呢!”

沈練感覺聲音就在耳邊,他轉了個圈,左看右看,最後……低下頭看向了桌麵。

隻見,一個巴掌大小的泥人正挺胸叉腰的瞪著自己,小泥人梳著兩隻可愛的小辮子,胖乎乎的像是年畫上的女娃娃,那雙大大的泥灰色眼睛裡,分明還能看出她對於自己的慍怒之色。

然後,小泥人又抬起肉乎乎也就是他小拇指長的手臂指向他的鼻子,委屈的癟嘴像是快哭了出來:“嗚,你個壞人,嚶……”

沈練腦袋裡百轉千回,看著一臉憤慨的泥娃娃,他心裡隻有四個字:臥槽!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