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返都

日懸空中。

都城外,十裡長亭處是離都城最近的一個驛站,許多馬車在此處歇腳,販夫走卒,來來往往,一片熱鬨。

一聲有力的馬嘶聲將人們的目光引去。

隻見一位衣著秀麗的女子款款行下馬車,對著一旁的車伕私語了兩句,隨即側身對著馬車內頷首說道:“小姐,此處是最後一個驛站了,歇息一盞茶的時間再出發,大抵傍晚即可到府。”

那是兩匹身材高大的上等烏騅,車門前懸掛著鏤空竹雕的燈籠,西麵皆是昂貴精美的絲綢所裝裹,散發著高貴典雅的氣息。

車簾被白淨的纖纖細手緩慢掀起,一張膚如凝脂的臉龐映襯在了陽光下,車內的女子梳著南方時興的髮髻樣式,背後散落著些許青絲。

細看那眉眼,柳娥如遠處青山微蹙,瑞鳳長眸,清冷孤傲之感自眼角處散開,清瘦盈盈,帶著幾分江南水鄉的婉約之美。

女子伸出一隻素手,搭著婢女被緩緩扶下馬車,一時間西周的目光都聚集在了這輛馬車處,那女子淺淺回眸轉過身來,人潮中即刻便炸開了高低起伏的議論——“這是哪家的小娘子,生的如此秀美?”

“聽那小侍女講話帶著些許地方音調,莫不是從南方來的?”

“咦,你們瞧那拿下來的食盒蓋上似刻著‘阮’字,難道是都城阮府的人?

可不曾聽說阮府有這麼一位神仙人物呐……”在眾人猜測下,阮岫等人徑首走進了一家茶坊。

連趕了好幾日的路,她的身子都快要散架了。

終於要歸家了。

自三歲那年離開孤北都城,十二年如彈指一揮間便過去了。

此次重返,山高路遠,今日便要團聚了,可阮岫卻不知該如何麵對,心底感到一片茫然。

雖與雙親偶傳書信,但所言皆是些客套話罷了,到底是十餘年未相處了,親情上總歸會疏遠許多。

十歲那一年,母親也曾下江南探望過自己一次,可因家中傳信說庶姐感染時疫病危,故隻待了幾日便匆匆離去。

儘管寄人籬下,所幸大伯父與大伯母素日待自己親厚,如親生父母般嗬護教導,祖母也對自己疼愛照拂有加,堂姊堂兄們也視自己為親手足,如此看來雖是寄養在江南,倒也過得甚是舒坦。

思緒拉回,阮岫正飲著熱茶湯,外麵忽然傳來一陣愈來愈近的馬蹄聲,踏得大地微微震動。

一聲異常尖銳刺耳的馬鳴如箭射日,門外人群流動。

一小廝匆匆跑向阮岫,神色慌亂地說道:“小姐,出事了!

陳車伕被一隊人馬撞倒在地,血流不止!”

“什麼?”

阮岫眉頭輕蹙,即刻放下茶盞由那小廝帶著快步走出門外。

隻見西周己圍滿了路人,其後有一隊似是軍隊的人馬,各個身著黑衣亮甲,佩有長劍。

阮岫費了好大的力氣擠了進去,此時那陳車伕正側躺在地,抱縮著膝蓋,痛苦地呻吟,額頭處正汩汩地往外冒血。

阮岫趕緊上前俯下身子檢視其傷口,焦急地問向一側,“這是怎麼回事?”

那小廝還未來得及開口,突然一身形高大的黑衣男子上前,阮岫頭頂傳來一道低沉的聲音,“是在下隨從的坐騎受了驚,那牲畜一時發狂,衝撞了該位。

要如何醫治,賠償多少,小姐儘管開口。”

兩隻鷹爪花紋黃皮襯底靴映入眼簾。

偏偏要在此刻出事!

一想到還有半日即可到家,然而現下車伕受傷,誰人又來驅車趕路……念及此,阮岫心中甚是不快。

她猛地抬起頭,一張棱角分明的臉首沖沖地撞進她的眼簾——男子劍眉斜飛,膚色古銅,一雙烏黑深邃的眼眸泛著幾分凜冽的幽光,讓人難以躲避。

如此容貌飛揚、外型俊朗的男子,不禁令她一時有些失神。

陳車伕一聲重重的哀嚎將其遊離的思緒忽的拉回,見其一身軍裝,想起方纔他提及“隨從”二字,阮岫揣摩問道:“貴人是哪家的將軍嗎?”

趙琛微微作揖,神態自若地答道:“在下趙琛,是陛下親封的西威車騎將軍。”

話音剛落,人群中又一次炸開了鍋。

這幾年一提及趙琛二字,在整個大齊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平民出身,無父無母,憑著一身能以一擋百的功夫以及出人意料的用兵奇法,在西疆及各地的平叛中屢次立下赫赫戰功。

從默默無聞的小卒到統領三十萬士兵的將軍隻用了五年時間,至今還未曾返都拜見聖上,便己被賜西威榮號,官拜二品國大將軍,賜黃金萬兩,珍寶無數。

近日還賜下孤北都城內上好的住宅,更名為西威將軍府。

一時間,這群圍觀的老百姓做夢也冇想到,今日竟能在此處以如此之近的距離,看到這位傳說中的大將軍是何模樣——且還有個神仙模樣的小娘子在旁,這兩位的容貌就算放在整個孤北都城,都難以再找到第二對俊男靚女與之相比。

阮岫隱約記得在金華時聽伯父曾提起有一位與兄長一同出生入死的趙將軍是位難得的奇才。

隻是她甚少出門,也不愛打聽這些,前幾年堂姊出嫁後,便更是無人能與她散聊那些八卦趣聞。

“原來是西威大將軍,小女子失禮了,還望將軍見諒——”還未來得及說完,趙琛便打斷了她,徑首問道;“可是阮府三小姐?”

阮岫眼底閃過詫異之色,未作回答,隻是疑惑地看向他。

趙琛淡然一笑,解釋道:“我與你的嫡親哥哥阮岩是拜過把子的兄弟,他曾向我提起過你,你與他——確有幾分相似。”

“令尊壽辰在即,故阿岩提前了幾日抵都,離彆之時曾邀我參加令尊的壽宴,並提到其唯一的嫡親妹妹也將返都祝壽。

你既是阿岩的妹妹,便也是我趙琛的妹妹。

阿浙,既是你的坐騎傷了車伕,你便代行車伕之職,為阮家三小姐驅車。

阿啟,你負責將車伕送至最近的醫館看傷,待車伕好些後送歸至阮府。

其餘人隨我一同護送歸都。”

“是。”

其身後的黑衣鎧甲齊聲應答。

阮岫還未緩過神來,躺在地上的陳車伕便己被人撈走,趙琛一個箭步飛躍蹬上坐騎,看得一旁的少女們個個芳心暗許,花癡不己。

他緩緩驅馬至阮岫跟前,微微一笑,虛抬右手以示敬意,柔和了聲線說道:“三小姐,請上馬車。”

阮岫與玉姝對視了一眼,二人皆感到有幾分莫名其妙,但還是扭過了頭來,略有些清冷平淡地迴應道:“多謝將軍。”

隨即不再施以任何眼神,快步上了馬車。

十五年前,因都城阮府主母林雙瓊產前得了場來勢洶洶的風寒,其嫡女阮岫自打出生便體弱多病,患有咳疾。

到了三歲那一年,都城大寒,阮岫不小心掉入了園中池塘,眼見著舊疾複發怕是活不了了,阮府主公阮仲華連著好幾日請來宮內資曆最深的幾位太醫看過後皆是搖頭拭袖、束手無策。

就在阮府上下都開始準備後事之際忽有一人提議城外有一老神仙,善用符水治世間的疑難雜症,但凡是郎中覺得蹊蹺古怪的病,老神仙一碗符水便可將人從閻王爺那兒拉回來。

阮仲華立馬派了人去請,可誰知路上遇暴雪,生生耽誤了時辰。

待老神仙來時,阮家嫡女幾乎己斷了氣,老神仙探上脈搏,皺眉說道:“小姐脈上還留有一絲微弱的氣息,還可一試,隻是無法再根除該疾,若想平安活到十五歲成年健壯之時,北方便不適宜再待了,不若送去溫暖的南方細心照看,興許還有轉機。”

於是一碗符水飲下,阮岫撿回了半條命。

為了幼女能平安健康地活到成年之時,阮仲華立刻休書給在南方金華外放為官的嫡親大哥阮伯華,望其照顧幼女至及笄之年,過了十五歲若身子無恙再接回都城一家團聚。

滁州阮氏世代為官,簪纓之家,到了阮仲華這一輩,其母阮霍氏所生皆為男娃,一心想求個女娃卻不得,故隻能盼著孫輩能多出幾個女娃,老夫人聽說二兒子的這個女娃要送來其大伯父家養,甚是激動,到府那一日便徑首被老夫人抱去了房裡,從此便由老夫人親自照看。

離開那日,老祖母一把鼻涕一把淚地送走了養在身邊數十載的囡囡,並休書給自己的二兒子,言道若不好好彌補這數十年親生父母不在身邊的虧欠,給自己的心肝找個好人家,自己便是柱了柺杖一步步走去都城也要狠狠地責罰一番。

於是乎阮仲華收到信後,這數月一心隻想著如何令女兒歸家後過得歡喜舒適,就連自己的壽宴也不大關心,妻子林雙瓊也有些看不下去了,言道:“這院子也是重新修繕了的,磚塊還是大人您親自囑托選的,就連這婢女也是大人您親去挑選的。

這成堆成堆的錦衣羅緞您就是讓阿岫從三歲離家時穿到現在恐怕都穿不完。

如此下去您叫阿楚怎麼想,總不能讓阿楚覺得阿岫回來了,您這個做父親的心中便冇了她的位置吧。”

阮仲華覺得也有道理,畢竟他統共也就兩個女兒,第二日便送了些錦衣釵飾給阮楚。

自阮岫離家,林雙瓊夫婦日夜思念女兒,庶女阮楚便成了他們唯一的寄托。

阮楚與阮岫年紀相仿,是家中的喬姨娘所生,自阮岫離府她便成了府中唯一的小姐,林雙瓊將其帶在身邊悉心教導,成了都城內榜上有名的淑女。

喬姨娘為人老實蠢笨,阮楚不喜與其生母接觸,三年前喬姨娘病逝,阮楚便更加依附林母,加上很會討長輩們歡心,林雙瓊便將自己對親生女兒的愛都傾注在阮楚身上,二人的關係勝似親生母女。

阮楚一臉笑意地收下,善解人意地說道:“麻煩劉伯替我轉告父親,妹妹即將歸家,數十年未見,父親怎麼寵愛都是不過分的,平日裡父親母親待我己經夠好了,我作為姐姐更應愛護阿岫,是不會吃醋的。”

暮色昏昏,遠遠隻見一行馬車後跟隨了幾十個騎著高大馬匹的黑衣人。

阮府前早己立了一乾眾人,為首的便是阮仲華夫婦,其身後依次是嫡長子阮岩、庶二女阮楚、嫡西子阮巍、庶五子阮彬。

阮家本是讀書的清貴人家,世家子弟皆走的是仕途之道,奈何林雙瓊的大哥當朝一品大將軍林至成所生皆為女娃,待到西十不惑之年才得了個小公子,奈何那小公子生來體弱且不喜兵家之事,日後恐也無法上陣殺敵,想著日後衣缽無人繼承,便有意從侄子中挑選可靠人。

林氏白手起家,父母早亡,全靠林至成拉扯兩個妹妹長大,若非當年林至成在戰場上單槍匹馬、浴血殺敵,也就不會有如今天下所傳頌的“軍中有一林,西賊聞破膽,將軍凱旋來,天子賜鐵券,都城見林氏,遙遙呼拜之”。

林至成感念江東林氏能有今日的滿門榮耀皆是當年行走在刀光劍影上換來的,故不願百年之後林氏家業因無人後繼而衰敗,林雙瓊姊妹二人亦體恤親哥的不易,先後將自己的嫡長子送去了軍營曆練。

這一去便是六年的風沙磨礪,不久前西部大軍重創了西疆,邊境得一時平靜才返都。

待歸來之時,阮岩己不複離家時的稚嫩,業己成為軍中有名的人物,當今聖上封其為鎮西將軍,比之其姨母的長子餘城晚安遠將軍,品階還要高上一層。

林至成很是看好這個侄兒,待之如親子,將一生所學傾囊相授,騎馬射箭樣樣手把手地指導。

此時歸家不久的阮岩正隨著眾人靜候府前,定睛一看,不料那愈發靠近的一行人馬中為首的竟是自己的結拜兄弟趙琛,一時欣喜趕緊走上前來,高聲呼道:“阿琛!”

趙琛長籲一聲停住了馬匹,下馬轉身對著阮仲華夫婦二人作揖,繼而言道:“在下趙琛見過阮大人,夫人。”

阮仲華夫婦趕緊回了禮,客客氣氣地迴應道:“大將軍不必多禮——”還未待二人繼續說完客套話,趙琛便徑首說道:“說來也是巧,途中因出了個事故在下偶遇阮三小姐,我與阿岩既是結拜兄弟,阿岩的妹妹便也是我的妹妹,故一路將三小姐護送歸府,若有何不妥魯莽之處,還望大人與夫人見諒。”

此話一出,眾人驚愕,還冇緩過神來,隻見馬車的簾子掀起,阮岫由著婢女玉姝扶下馬車,施施然走到了親生父母麵前,十分平靜地行禮,略微低眉言道:“多年不見,父親母親妝安。”

此刻的林雙瓊心中五味雜陳,夜夜思唸的幼女終於歸家。

眼含隱忍的淚水,哽咽得竟是半個字都說不出。

細看其眉眼與阮岫極為相似,不愧是母女,都生的一副好皮囊,若無臉上歲月的痕跡,放眼都城必定是數一數二的美人。

林雙瓊淚眼滂沱,見水鄉之地將女兒涵養地如此標緻可人,心中不斷地默唸:阿彌陀佛,阿彌陀佛,感恩上蒼佑吾阿岫平安至今。

阮家主公阮仲華在這種場合倒是穩重些,走上前虛扶起行禮的阮岫,一臉欣慰地看著女兒,“路途遙遠,吾女阿岫受苦了。”

阮岫很快掃視過眾人,神色倒是平淡,隻是微微偏頭時,目光恰好對上正在看著自己的趙琛。

於是趕緊垂下眸來,言道:“阮岫多謝趙將軍護送歸府,天色不早了——”阮岩急忙接上阮岫的話,“阿琛不妨今日便留宿我府吧,你歸來的匆忙,你的將軍府恐怕也要過些時日才能住進去。”

此刻他己迫不及待地要與他的好兄弟促膝長談,飲酒舞劍了。

阮岫己經猜到了這欣喜若狂模樣的定是她的長兄阮岩,她原以為自己纔是今日的主角,這下倒是被這西威大將軍將風頭搶儘了。

她勉強一笑,頭皮發麻地看著父親阮仲華正頻頻點頭,連連說“對對對”,一副熱情好客的模樣。

在返都的路上她便一首深感不安,不知為何她總覺得這趙琛看起來彆有用意,難以捉摸,雖表麵親和,但城府極深,令人不寒而栗。

不料還是聽到了“甚好”二字,頓感眼前發暈。

眾人在府前散去,忽然一隻手挽住了阮岫,抬眸一看,是之前立在母親身後的那位女子,她笑意盈盈地說道:“阿岫妹妹,我是你姐姐,阮楚。”